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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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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峙祖直到病愈後才得知芷荀的離開。

房天萊手裏攥著電話聽筒,詫異非常:“你毫不知情,怎麽會?她臨走前我特意囑咐她去向你告別的……你沒見到她?這……哎!這孩子……峙祖,你不知道,扇英的事她也很難過,她也是怕見到你,再勾起彼此的傷感來……”

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悄悄走了,沒有一句臨別贈言,哪怕是一封信,抑或是一張字條也沒有。房峙祖的心頭披上一層冰霜,這個沒心沒肝、無情無義的家夥!自己這般待她,她卻這樣薄情!

他獨自驅車來到碼頭,已有郵輪停靠,乘客們熙來攘去,陸續的登上了船。甲板上的人同岸邊來送別的人相互揮別、吶喊、灑淚、痛哭,同時也在映襯著他心頭的感傷。

他靠在車門上,手插進大衣口袋,慢慢合上眼,微仰著頭,任憑海風輕撫臉頰,仿佛那海風會捎來大洋彼岸的消息。

“六爺,”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睜開眼,循聲望去,那女子向他姍姍走來,她身後不遠處立著個紳士的男子,手提行李,望向這邊。

“邱婉!”他認出了那張姣美的面容來。

“怎會這樣巧,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上帝派來為我送別的嗎?”她滿目驚喜,“我要去英國了,我一直在猶豫走之前是否見你一面,跟你道別,這幾乎是我離開前唯一的心願……”

“可你最後還是決定不來見我。”顯然,她此刻是準備登船的。

她眸中盈淚,努力挑了挑眉,抿了下嘴唇,吐字已有些艱澀:“因為……我怕你不喜歡被我打擾。”

“我哪有那麽小氣!如果你告訴我,我一定會來送你的。”

她破涕為笑,“謝謝,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為什麽要離開?”

“我要去英國結婚,”她轉身一指那人,那人也立即向這邊揮手示意,房峙祖也與他點頭回應。

“他是英籍華人,我們決定到英國去生活,大概不會回來了。”她淚光盈然,卻也流露出甜蜜。

“瞧,你說得太遲,我都來不及準備禮物。”他灑脫地攤開雙手,道,“他人看起來很不錯,是做什麽的?”

“律師。他雖然外表不如你高大英俊,可性子很像你,紳士、有風度、做事有自己的原則……”

“我有你說的那樣好嗎?”

“只怕我形容不盡你的好。”她聲息如泣,含情脈脈的凝望著她,眸中滿是留戀之意。

“邱婉——”他不願見她如此,卻不曾想她傾身上前,踮起腳尖,緊緊地環住了自己。他搜出插在風衣口袋裏的手,輕拍她的背,道:“邱婉,這樣不好吧。”

“峙祖,請允許我這樣叫你——這也許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見面了,”她環著他脖頸的手緊了緊,輕輕地啜泣著,“峙祖,再見!”

房峙祖也無所顧忌地摟緊了她纖細的腰身,道:“再見!邱婉。”

片刻後,邱婉決然推離他,迅速地轉身離開,朝著她的男人走去。

芷荀到了法國後不久,便寄來了她的第一封信,詳細的介紹了她在那裏的情況。

…… 喬瑞麟先先對我很照顧,他的那個法國太太中文講得非常好,人也非常熱情,帶著我參觀了他們在蘭斯的葡萄莊園,他們種的是一種黑葡萄,名叫黑皮諾,是制作香檳酒的上品……

喬瑞麟是房天萊幼時的好友,喬、房兩家亦是世交。他二十歲時來法留學,與他的同學、葡萄園主羅伯特先生的獨生女產生了感情,遂娶她為妻,留在了這裏。

芷荀到那裏時,剛好是葡萄收獲的時節。那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葡萄藤,沁人心脾,一串串誘人的葡萄漿果羞澀的掩在葡萄葉下面,等待著人們去發現她絢麗的身姿。那一簍簍裝得滿溢出來,被矯健有力的采摘工人扛在肩上的是葡萄莊園辛勞一整年的喜人成果,帶給人的是豐收的喜悅。

她看著葡萄園裏采摘工們手執一把特制的大剪刀忙碌著采摘葡萄,便也要求嘗試。采摘葡萄是一種很辛苦的工作,不過,她樂在其中。

蘭斯田園的宜人景色緩解了她滿腹的哀傷。

……我很快在蘭斯結識了一位新朋友,他叫查爾.德尼,是一位很帥氣的法國小夥子,幽默,開朗。因為她的母親是中國人,所以,他也會說一些中文。他幫喬瑞麟先生收葡萄,他說,這是他非常喜歡的一項工作!我說,我也是……

芷荀每次來信都會將家裏人問個遍,卻唯獨對房峙祖只字不提。而且,每次她寄來的信件中都會多出一張空白的信紙。

起初,大家都以為是她不小心多裝了一張,可後來每每如是。但這無關緊要的事,也沒有引起大家格外的關註。

他們當然不懂,那頁空白的信紙已載滿了她對她的六叔無法付諸於口的無盡的思念。

查爾一頭金色的卷發,在蘭斯的艷陽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他的臉上倒是有些東方人的影子,十足的中西混血模樣。他穿著葡萄莊園配給的粗布大圍裙,圍裙下面是一條細條紋的背帶褲。他一邊把葡萄剪下來遞給芷荀,一邊道:“要盡量保證葡萄果粒的完整,如果果皮被碰破,它就會提早開始發酵,這樣會影響香檳的質量。”

“好的。”芷荀接過一串串的葡萄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個藤編的筐子裏。

“忙完了葡萄園裏的工作後,我就會回到巴黎,我一直在塞雷莫的畫室裏學畫,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印象派畫家,非常棒!”

“收完了葡萄後喬瑞麟先生也會送我去巴黎的阿利昂學校學習法文,到那裏後,你可以帶我到那個畫室裏去嗎?”她一下來興致,神采奕奕地道。

“你得讓我先看看你的畫才行。”

“當然可以。”

“我對中國的文化和藝術很感興趣,你可以和我聊聊中國嗎?”

芷荀想了一下道:“我帶來了中國的琴,你要不要聽?”

“中國的琴!奧!太棒了!我要聽!”查爾興奮不已。

喬瑞麟在巴黎左岸的盧森堡區租下一處公寓將芷荀主仆安頓下來,並幫她辦好了入學手續。臨回蘭斯前,他在巴黎的一家非常有名的餐廳請芷荀主仆三人並查爾吃了一餐極盡豪奢的法式盛宴。

“雖然上海的西餐館很多,可是要吃到地道的法餐還是很難的,是吧!”喬瑞麟紳士十足地吃掉盤子裏面的食物。顯然,他這話是陳述句,而並非問句,芷荀只是對他報以一笑。

他看著侍者剛剛送到芷荀面前的松露奶油米飯,道:“這是佩裏戈爾產的黑松露,你嘗嘗,味道很不錯。”

“好。”芷荀乖巧的將銀光閃閃的勺子伸向那美肴。其實她在翌露園也吃過如此正宗的法餐,房峙祖收羅手藝精湛的大廚的本事非同一般,房天萊在這方面每每自嘆不如。可她出於禮貌,當然不能去公布這樣的事情,駁了他的好意。

“我知道查爾一定會拉你到那些新興派的畫室裏去,你可不要受了他的蠱惑,我看過你的畫,畫得很好,可你不適合去學那些新興玩意,知道嗎?”他正說著突然轉頭朝正在悶頭吃東西的查爾道:“聽到了嗎?查爾?”

“恩,我聽到了,您說得很對!”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後繼續埋首於他的美食。

“我懂您的意思,喬叔叔,並不是說印象畫派不好,它們各有特色,只是我還是適合學院派,並且我也喜歡傳統保守的繪畫風格。”

“所以學好法文後,你一定要到巴黎的美術學院去學習正宗的藝術,不要去學查爾!”

“嗯,我會的,請您放心!”芷荀與查爾相視而笑,對於喬瑞麟對藝術的偏頗理解,他們都心領神會,不予以爭辯,不過,芷荀也沒有說謊,她的確是更傾向於學院派的畫風,那也一直是她追求的方向,同查爾去印象派畫室走走,那不過是出於對印象畫的一種欣賞罷了。

“不過,查爾對巴黎好玩兒去處卻是了如指掌,你可以請他帶你到處走走。”

“查爾,我回蘭斯後芷荀小姐就交給你了,有什麽事立即向我匯報,知道嗎?”他一臉嚴肅的對查爾道,看著查爾也是一本正經的滑稽態度,用語調怪異的中文回到:“是,遵命!”逗得芷荀咯咯的笑了起來。

芷荀在巴黎的日子,如果沒有藝術和查爾的陪伴,那就只剩下無邊的孤獨和寂寞了。

在巴黎最初的日子裏,祥叔和青竹兒總是被著她私下裏嘀嘀咕咕,對於他們的大小姐經常跟一個法國男人出入的現象,表示極為擔憂,一來怕真的出了什麽不堪的事,被東家埋怨,二來即便沒出什麽事,可萬一大小姐對那個黃毛小子產生了感情,也是個麻煩事。

祥叔甚至讓青竹兒時時的跟著她,只要離開學校,就寸步不離的跟著她。可芷荀哪裏忍受得了這個,想盡辦法打發她回去。祥叔沒了主意,只好寫信回上海,向房天萊請示,結果得到的回覆是——由著她吧,只是要她保證晚上早歸。芷荀的確沒有晚歸的現象發生,他們老少兩位忠仆終於是安下了心。

“我總覺得你不太開心,為什麽?”查爾約芷荀一起來塞納河畔散步,此時已入了深秋,街上少有行人來往,傍晚的河畔冷風習習,街面蕭索,道路兩旁那高大的梧桐樹連最後的葉子也落盡了,枯黃的落葉鋪了一地,眼前的一切都好似在述說著她心頭的惆悵。

“來這裏並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因為一些不開心的事而逃到這裏來的。”她裹緊了身上的大衣,那纖楚盈盈的身子越發瘦了,仿佛已承受不起那冷風的侵襲。

“奧,我知道,你是逃婚逃到這裏來的,你們中國人就是喜歡包辦婚姻。”他臨時換用了法文。

芷荀笑了,“我倒情願是那個樣子。”如果讓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可以換回六嬸的命,那樣她也會認的,可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多的如果。

“喔,看來事情要嚴重得多。”見到她黯然神傷的模樣,他心有不忍,便不再追問,又轉移話題道:“算了,我們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跟我說說中國的戲曲吧,我母親她是個戲迷,還是個票友,經常自己在家裏來兩段,她說離開中國後,最想念的就是中國的戲曲了。”

“恩……中國有個唱京劇的名角,叫梅蘭芳,唱花旦的,最受歡迎了,你聽說過嗎?”

“喔,好清雅的名字,她一定長得很美,是不是?”見她只是抿著嘴笑不回答又繼續道:“比你還美嗎?”

“他是個男人,同你一樣的!”

“奧?我還是想看東方的女人唱戲!我母親唱戲的時候就很美。”

“這麽說你是喜歡東方女人嘍?那你將來就討一個東方女人做老婆吧!”

“長得有你美我才會娶!”

“上海比我美麗的女子多的是,等我回國的時候把你帶上,到時候隨你挑選!”

“好,你回去的時候一定要帶上我!”

兩年半後

芷荀上午在美術學院上課,下午約了查爾一起到巴黎的郊外寫生。

巴黎近郊的一個村子有一些紅色屋頂的鄉村別墅,深深吸引了她。那些屋頂既高且陡,幾乎占據了整幢房子立面的一大半,好似一個人帶了頂高聳入雲的尖帽子,帽子壓得太低,不大能夠看到人的臉。而屋頂那耀眼的紅色掩映在周圍的綠樹之間,格外美麗。那些房子均為磚木結構,而磚砌與屋架部分都沒有額外的進行裝飾,大膽的袒露在外。

芷荀喜歡那房子自然淳樸、爛漫奔放的鄉野氣息,她想,如果將來她會有屬於自己的房子,也應該是這種感覺的,而不是如淩雲公館那樣的奢靡“宮殿”。

不知為什麽,她又突然的開始想家了。

一旁的查爾早已放好了畫架,無聲無息的進入了創作的狀態。

芷荀定了定心意也拿起了畫筆。

寥寥數筆過後,出現在畫紙上的竟是房峙祖的臉。

那張嵌在紙上的俊美星眸閃著陰冷的光,薄唇緊抿,面部線條硬朗,帶著恨意地瞧著畫外的人。

芷荀久久凝望,已出了神,連查爾走近,都未曾察覺。

“畫上的人是誰?”紙上本應該出現的漂亮風景卻變成了人物畫像,他一陣詫異。

芷荀一怔,道:“我的叔叔。”

“喔!他雖然長著一張東方面孔,可他的英俊使人……大感意外。你是刻意美化了他嗎?我不相信他會具有……這樣非凡的高貴氣質。”他不停的揮動雙臂,費力的幫助自己收尋出更為貼切的詞語來表達。

“你是在質疑我的素描水準嗎?”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好吧,我相信你不是在虛構一副作品。”

芷荀也隨著他的開懷大笑牽動了一下嘴角,可她的眸中卻蓄滿了哀傷。

“他好像是在生氣。”

“對,他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毀了他的幸福。”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臉扭向另一邊,避開了查爾的註視。

“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他再也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真的要聽嗎?”

“對你的事我一向很感興趣,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不開心,你一定是發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只是你不想說,我也不便追問。”查爾坐到她身邊的一塊大石上,準備洗耳恭聽的架勢。

芷荀終於把自己的身世向他娓娓道來。

“我出生在上海,我外公外婆的家裏,而他們並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在我十歲時,一次偶然,我遇到了他……”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那畫中的人,那些前塵往事隨著她的述說一幕幕的出現在眼前。芷荀將自己來法國前的經歷一一的說給他聽,查爾也是聚精會神地跟著她的思路走了一遭。

“我曾經立誓,要報答他,可卻是事與願違。我如今連面對他,看他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不知道他現在要怎樣恨我。”她將那畫像捧在手裏,幽幽的望著,她很想他!

“我明白了,難怪你一直這樣不開心,我幾乎很少看到你笑。”

她將額頭抵在捧著的畫板上,輕輕合上了雙眼,再也忍不住,淚珠一顆顆的紛紛滾落下來。

從踏上異國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想他了。她的那顆倍受煎熬的心,早已越過大洋彼岸,飛回到了他的身邊,可她沒有勇氣回國,沒有勇氣面對他。

那深情的思念仿佛是一種慢性中毒,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加重,先進入表皮,慢慢滲入血液、五臟,最後侵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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